第五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:
【资料图】
最后的鼓王(短篇小说)
文/陈文双
1
进入夏天,河水涨了上来。
涨也是白涨,罗小民心想。太多黄水流污,死去的家禽,以及巨大如气泡一样膨胀起来的臭烘烘的浮猪,从上游漂来,那些你根本想不到的东西簇拥在水上,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,向北流去。这样的水别说喝,就连洗衣服都放不下心,不干净的东西会给村里带来瘟疫,一旦染上牲畜会死绝,这种事此前不是没发生过。住在上游的人,不管什么,不想留了,大水来的时候顺手往里一扔,他们倒把自己撇干净了,而下游,像大雁垱这样的村子,往日都是在门前打水,如今却要走两里路,到村口的深井里去挑。
罗小民坐在石阶上发了一阵愣,河面不断飘过来的东西令他感到恶心。他希望看到的不是这些,而是船,最好是大帆船,像课本里描写的那样,由一个讲义气的船老大掌舵,跟他说一声,就可以上去,就可以……可村里人说,门前这条河已经三十年不行船了,它作为航道的日子早已作古,来往河岸两边的只有狭长的小划子。
罗小民站起来,拍了拍屁股上的灰。太阳斜在西边,一脸通红,像个受气包,在平原上显得孤独而难过。罗小民心里想,一个人每天这么东西来回地转,不孤独才怪。太阳没有伴,自己又何尝不是呢?他每天也是从东到西,老早起来走路去镇里上学,下午放了学再走回来,如今,他多了一件事,放学后,要把家里的水缸挑满。
罗小民今年十四岁,读初中二年级,力气一天比一天大,以前要挑四担,用的是小扁担、小水桶,现在他跟大人一样,用大水桶挑,只三担,水缸就灌满了。挑完水,他希望像往常一样,看到爷爷吆喝着从村口把那群下蛋的老鸭赶回家,可今天,迟迟未见爷爷的影子,也没听见他的吆喝声。天上飞满晚霞,罗小民搬了凳子到门口写作业,上午老师找他谈话,决定让他代表学校去参加作文比赛,要是获了奖,就能去县里参加夏令营——县里的码头才叫码头,不像莫索镇,有名无实,那里的船能过湘江,到省城,进而漂洋过海,相信一定能找他想找的人。如果船不行,那就坐火车,坐飞机,他早打听过了,飞机、火车,省城都是有的。
罗小民坐在那,久久未能动笔,等他回过神,天已经黑了下来。
一层水汽乘着夜色从石码头那边漫过来,青蛙在田野喊叫,村里的灯火也陆续亮了。他看见奶奶摸摸索索,倚着门,迈着细如竹竿的腿,前一脚后一脚,艰难地跨过门槛,在那张十年如一日,一直放在原地不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。奶奶眼睛不好,一下看得见,一下看不见,分不清白天黑夜。她分不清世间的黑与白,却有着比谁都清醒的脑袋,六年前那件事她记得清清楚楚,陌生人路过时跟她说什么话,她也能一字一句复述出来。她坐下来就喊罗小民的名字,接着又喊爷爷。罗小民答着,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进屋生火做饭,还是去找爷爷。那群老麻鸭已经回来了,呱呱啦啦在墙根喧哗,可放鸭的爷爷依然不见踪影。新闻里说,这个雨季很不寻常,不少老人和小孩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水冲得不知去向,爷爷老了,会不会在放鸭子时脚底打滑掉到河里去……想到这,罗小民毫不犹豫地将堂屋的灯开亮,然后,转身出了门。
他沿着往日爷爷放鸭子的方向一路寻去,挨近村口时,看见了那个人。爷爷正兴高采烈地哼着“里格朗”,像捡了鸭蛋,不,应该说比捡了鸭蛋还要高兴百倍,捡到鸭蛋时他顶多只是满脸堆笑,绝不会如此快活地哼歌。罗小民明白,爷爷哼歌的时候就是他最快活的时候,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令爷爷如此欢心,连鸭子都抛到一边不顾——周末,罗小民去放鸭子,若是偷懒开溜,肯定会挨骂,爷爷怕鸭子祸害别人的庄稼,更怕它们将蛋下到不知道哪个草丛或者水凼里,丢了鸭蛋,等于丢了一切。这个家,鸭蛋是唯一的可倚靠的财富,没有这群会下蛋的老麻鸭,这三口之家就维持不下,罗小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。但现在,爷爷不知为何,将鸭子丢到了脑后。
最近,爷爷有些反常,行迹可疑,罗小民早就闻到一丝气味,爷爷经常偷偷地躲在一边,嘴里念念有词,如同背书。
爷爷那天像是走了很远的路,看上去有些疲惫,吃过晚饭,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上床了,平素他绝不这样,一定要将一部名叫《亮剑》的电视剧看完才去睡觉。罗小民在自己的房间写作文,屋外池塘青蛙叫得令人心烦,声音震天响,此起彼伏,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,好像少叫一声,别人会把它们当哑巴似的。罗小民想了半天,决定将题目定为《放鸭的爷爷》,其实,他原本有更好的题目,关于爷爷的绝佳题材,爷爷曾是那个行当里名头最响的人物。但他不敢写,甚至不敢想,那令人后怕的往事还历历在目。
罗小民写下题目的时候,听见奶奶在堂屋的神龛前念经,奶奶的声音没有青蛙大,却比青蛙更能扰乱他的心神。
那天,沉香寺的高僧路过莫索镇,到此弘法,大字不识的奶奶在听过一堂讲经课之后,闹着要跟去出家,人家师父一听老太太要出家,吓得拔腿就跑,当即收拾行李,离开了村子。寺庙不是养老院,更不是医院,奶奶老成了那样,坐在那都颤微微的,他们嫌她年纪太大,不收。不过,临走时,师父教会了她念经,每天念一万声阿弥陀佛,据说只要这样,时候到了,佛祖就会发愿显灵。奶奶原本只是眼睛不好,脑子却很清醒,自从念了佛,便开始有些颠三倒四了,罗小民心想,就算是个正常人,一天念一万遍同样的话,只怕也会忘了自己是谁,又身在何方。不过也难说,就像上英语课,老师说了,得下苦功夫,书读百遍,其义自现,背得多了,自然就记住了,然后才会用,那些单词的意义会深深地刻在脑子里,难道佛祖他老人家是另外一位英语老师?只是上的课程不同?
……
不知道奶奶的诵经声持续了多久,当罗小民将作文写完,堂屋已经没了声响,灯也熄了,四下一片寂灭,大概奶奶也睡去了,唯有屋外的蛙鸣依然如故。罗小民看了一下桌上的钟,针尖指向了十一点半,必须睡了,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。他站起来埋头收拾作业本,将它们塞进书包,眼前突然一暗,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杵在了房门口,吓了他一跳。是爷爷。
“爷爷,你起来撒尿?你走错地方啦。”
爷爷不说话,像猫一样小心地哈着腰向他走来,同时,伸出蒲扇一样大的手朝他晃了两下。
难道爷爷在梦游?罗小民心想,这下坏了,爷爷梦游的时候,是怎么敲他的脑袋都敲不醒的,如同鬼附身,不受控制地乱转,上次就是这样,最后还是奶奶朝他身上泼了一盆冷水才醒过来。可是,爷爷前不久中过一次风,医生说,不能再往身上泼冷水了,不然,会出事的。
爷爷他走到罗小民跟前,伸手将孙子的嘴巴捂住,轻声说道:“小声点,别把隔壁的人吵醒。”看来他并不是在梦游。说完这句话,爷爷把手移开,然后指了指罗小民那张床,示意让孙子钻进去。罗小民不明所以,深更半夜起来,让我钻床脚干嘛?爷爷不答,轻轻地吐出两个字:“箱子。”
罗小民费了很大劲才把那只木箱拖出来。不是因为它重,而是太大了,床那么矮,自己的个子比去年长高了一大截,要很吃力才能弯下身,匍匐着爬进去,在做这些的同时,他不能弄出太大动静,不然会把奶奶吵醒。箱子上布了满尘土和蜘蛛网,手摸上去,油腻腻的,给人一种恶心的感觉,他不知道爷爷为何让他将这么一只又脏又旧,又笨重的箱子弄出来。印象里,很多年前就有这么一只箱子蹲在床脚,但他从没想过要爬进去打开,谁家角落不堆积一些陈年旧物呢?
将那个箱子拖到灯下,罗小民发现它破了好几个洞,一看就是老鼠咬的。爷爷将房门关住,又让孙子退后,然后,向前慎重而小心地打开了这个满是老鼠洞的箱子。只见里面全是穿破了的旧鞋、陈旧的早已淘汰多年的煤油马灯、缺了口的满身都是裂痕的陶罐,另外,还积了成堆的老鼠屎。并没其他什么特别的东西,爷爷在找什么呢?只见他忽略了旧鞋子,也忽略了那些破陶罐,用手扒开成堆的老鼠屎,如同像拨开重重迷雾,难道要看见真山真水?可罗小民并没看见什么真山真水,只看见两根木棍和一面鼓,它们压在所有东西的最下面,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。看到这两样东西,罗小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。怪不得爷爷要在半夜背着奶奶,偷偷过来。这个家不能容忍任何与鼓有关的东西,要是奶奶发现他藏着这些东西,天就会塌下来。
罗小民看见爷爷用衣袖抹去了鼓上的灰,又哈了几口气,用手擦干净了那对木棍。棍子是紫檀做的,擦拭之后颜色深褐发亮,只是那面鼓,边沿开裂,蒙在上面的牛皮也被虫钻了很多细孔,放在灯下,光对穿而过,地上筛下一群密集的斑点,它坏了。再好的手艺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。不过,爷爷好像并不失落,这种情况大约在他的意料之中,他是老鼓匠,当然知道这个,只要鼓梆子还在,重新换牛皮蒙上,就仍然是一面好鼓。
“为什么藏在这里,不怕奶奶发现?”
“就是怕她发现,才藏到你的床脚。”
爷爷说,其他几副当时都被奶奶烧了,这个鼓跟了他差不多二十年,舍不得。
罗小民觉得爷爷藏的位置确实高明,过去那么多年都没发现,现在就更不会发现了。如今奶奶眼睛不好了,就算把东西摆在她面前,也未必能认出来。可爷爷不这么认为,他觉得她的耳朵尖得很,眼睛说不准哪天也能看到。
“她装的,为了看住我们爷孙俩。”爷爷说。
可罗小民觉得奶奶一点都不像在假装,她一天到晚只是在屋前屋后很小的一块范围转悠,十年前就穿不好针了,缝东西要让罗小民把线穿好,递到手上去。不过,他也很生疑,因为有时候,奶奶会拄着拐棍,跑到村口去等他放学,看不见路怎么可以走那么远?村前有河,中间还有不少堰塘,放鱼的人在上面走来走去,踩得溜光水滑,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塘里。由此可见,奶奶的眼睛是时好时坏的,他得遵照爷爷的意思,严格保密。他们把木棒和鼓重新收拾好,放进箱子,并且将箱子推到了床脚最深处。罗小民发现,爷爷这次没把鼓压在最底下,而是直接放在了上面。
2
在莫索镇,最早醒来的是炊烟,它们醒来之后,再继续摇醒大地上的其他事物。炊烟升到一定高度,会跟晨雾和水汽搅合在一起,平铺着,在半空中形成一层松散、平行而又很有条理的烟岚。晨风徐来,那层烟袅袅娜娜,出现小幅度的扭曲,像松树木头的切面。其实,它更像一幅画,一幅上面铺着一层厚厚丝绸的画,罗小民觉得,如果让他写一篇作文,他一定会如此形容自己村庄在晨雾中醒来的样子。
爷爷放鸭,罗小民上学,奶奶看屋,三人分工明确。
罗小民穿过小镇,朝校门口走去,他发现街道两边出现了很多鲜红的宣传标语——“热烈庆祝南安县鼓书大王擂台赛在我镇举行”。第二节课做完课间操,校长在台前讲话,交给全校学生一件任务,为了迎接鼓王擂台赛的举办,学生们要组织文艺汇演,排练欢迎仪式,到时候,市里、县里的媒体要来采访,这是本镇有史以来最大的文艺盛事,怠慢不得。
爷爷昨天一定是到镇里报名去了,所以连鸭子都可以不管,回来还那么高兴,这样的事,爷爷哪里能忍住诱惑?可是,他很替爷爷担心,爷爷曾向奶奶发过誓,再也不碰那张鼓,再也不去当打鼓匠。
罗一木出身鼓书世家,鼓书技艺传到他手上不知道是多少代了,他的名号凡是澧水下游,跑过点江湖的可谓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
罗一木的父亲,也就是罗小民的曾祖父,艺名罗天响,曾是莫索河上的一代鼓王,年轻时,因为鼓打得好,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必请他,就连宝庆山里的土匪娶压寨夫人,也不辞劳苦走两百里路,用马将他驮到山寨去唱。四九年解放军南下,从此过境,罗天响带着儿子在老码头为解放军专门表演节目,只有十来岁的罗一木在那次演出中一炮而红,当时还上过报呢。罗一木的儿子罗树林,能接他的班,对鼓、三棒鼓、渔鼓,样样精通。那时候,罗一木带着二十岁的罗树林活跃于街巷之间,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,以请到他们为荣,那是真正的角,好比京剧里的梅兰芳!
那一年,罗一木带着罗树林在王金宝的庆丰茶楼说了两个月的《七侠五义》,场场人头爆满。王金宝有个侄女叫王燕玲,当时在茶楼帮事,生得那个好啊,雪白的脸蛋,细长的腰身,整个儿水灵灵的,说话像玉屏滴水,令人心旌直颤,她朝你笑的时候,哪个小伙见了都迈不开腿。都说当时茶馆生意好,一半是因为罗一木父子的鼓书打得精彩,另一半则归功于王燕玲,有些人根本不是来听书的,而是来看人的。听完书,看完戏,人人都想将这个美人胚子揣在兜里带回家去。王燕玲早就心中有主,她跟罗一木的儿子罗树林站在一起,那叫一对璧人。罗一木能不知道?他把一切看在心上,好菜要及时下手,扒进碗里才算是自己的,否则,随时会被野狗叼走。王金宝希望罗一木父子长期在茶馆打鼓说书,压台,莫被别家抢去。开始王燕玲的爹妈还有些反对,说,这家人世代打鼓,打鼓匠这行业在旧社会说白了跟乞丐没多大区别,属下九流,在人前卖嘴皮子混饭吃,现在虽然不与乞丐等同,终究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,将来只怕也很难大富大贵,这个乖致女儿,平素珍珍宝宝,就是为了待价而沽。可王金宝在一旁撮合,加上罗树林跟女儿原本有情,也就水到渠成了。
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作为孙子,罗小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。罗小民只知道,从自己记事起,常常跟在爷爷和父亲后面,走村串巷,进茶楼,出酒肆,与其说吃百家饭,不如说是游玩,爷爷和父亲打鼓卖艺,自己就是跟他们屁股后面的一根小尾巴,混吃混喝。方圆几十里,没有哪个村子没去过,有时母亲也去,在一旁敲边鼓,加油助兴。那时候,罗小民还不懂得人世间的苦,而那个家是那么的美好完满,他们的日子就像打鼓说书那样有滋有味,令人羡慕。爷爷说,将来要让罗小民接班,把祖辈的技艺传下去。罗小民不学,他怕同村的孩子编话骂他,“龙生龙凤生凤,鼓匠的崽崽闹丧场”,死了人,鼓匠必须要去唱,唱得越大声越好,这就叫闹丧。其实,这打鼓啊,据说是庄子他老人家发明的,原本就是为死人唱的,名曰“丧鼓”,后来才有了说书的形式。有一天,庄子的老婆死了,他拿着个脸盆在灵前拍着唱,旁边的人觉得脸盆不雅观,不好看,就给他换了个鼓,如此,传到了现今……
罗小民问爷爷:“真的要去唱?”
“当然去,鼓王奖金有四千块,放鸭子要放一年。”
“四千块?不是骗人的吧?”
“报名处那个文件上写得明明白白,四千块,整的!”
“奶奶那怎么办?”
“你不说,我不说,她怎么知道?”
等拿了奖,钱到了手,知道了,就认个错,再把鼓扔掉,反正从此以后也不会打鼓了,爷爷看着孙子,双眉紧蹙不说话。他不说,罗小兵也看得出来,这个孙子早就读出了爷爷的心思,并且觉得爷爷想得对,他相信爷爷,对于鼓王的称号可以手到擒来,而放鸭是那么辛苦,但他心里又很感到很害怕。
莫索河静静流淌,没日没夜,它经历了繁华,也经历了萧条,并没因为老码头上有船停靠或者没船停靠,而变得干涸,好像这个世界与它没有多大关系,住在它边上的人有着怎么样的烦恼也跟它没有什么关系,它只是流,日夜不息。罗小民捡了一块大石头,往河里用力掷去。
爷爷每天按时去放鸭,到天黑了也按时回来。只是,这个按时之中添加了别的东西,爷爷在偷偷创作新的鼓词,抄好了塞在衣袖里,没人的时候,就拿出来背。外人不知道,罗小民知道。爷爷的举动千万别让奶奶发现,不然的话……更令罗小民苦恼的是,他该写一个放鸭的爷爷呢?还是写一个打鼓的爷爷?奶奶从小疼他,罗小民不想把一个她不愿意看到的爷爷写出来,可是,只有打鼓的爷爷才是真正的爷爷,才是完完全全的爷爷。罗小民感觉怎么都不行,干脆写父亲吧,可他不想提那个人,至于母亲,他一想起来,就无比羞愤,苦恼,更不愿意提及……
奶奶还是整日呆在家里,白天坐在门前的柳树下晒太阳。那个位置,那张椅子以及那个姿势,已经多年未变,她坐在那,像一尊入定的菩萨。晚上,奶奶照例念一通经,感觉到累了才去睡。罗小民这些天,内心没有一刻的安宁,他希望时间能走快一点,那个鼓王赛赶紧结束,这个家就不会悬在半空了,整天令他担惊受怕。
那天,罗一木起得很早,打算提前半小时将鸭子赶出去。他打开竹篱笆,给那群老鸭撒了两马勺谷子,虽然是放养,早上不喂粮,鸭子的蛋就不会来得那么及时,来得那么多。鸭子快把谷子吃完时,罗一木转身进屋,穿上前日新浆洗的衣服,等他再次跨出门槛的时候,身后传来一阵响动。
“放鸭子还穿新衣服?你要想打鼓,除非等我死了!”
罗一木回头,看见老太婆,唯诺道:“最后一回,四千块……”
“男人说话,巫婆打卦,要字字作数。”
罗一木不说了。
他退回屋里,将新衣服脱下,重新穿上昨天那件现的。这时他看见太阳从东边坡地了爬上来,屋前的柳叶和桑叶在晨风中摇晃,大门对着东边,那道光直晃眼睛。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每一株草木都无法逃避,它们不能拒绝阳光,老罗也一样。他戴了草帽,赶着鸭子出了门,那个背影缓缓走向田野深处,在天空下显得那么孤单与落寞。他没像平常那样吆喝着上路,走了很远之后,老太婆隐约听见自己男人举起手中的竹竿,往鸭子身上狠劲打了一下,那群鸭子发出了“嘎嘎”的惊叫的声音。
获得鼓王称号的是个五十岁出头的人,按辈分算罗一木的师侄。看完比赛,村里人回来说,他表演得并不很好,很多细节不到位,评委是上面来的人,他们不清楚我们大鼓的底子。
“比老罗差远了,要是老罗去了,哪有他的份,就算老罗不去,让树林去,也强些。”见罗一木从身边走过,那人赶紧住了嘴。
听到这话,罗一木很心痛,为那四千块钱,更为真正的祖宗行当。他去找到了那个师侄,说,得了奖,也不要自满,他们说你还有些地方打得不对。没想到,师侄一听恼羞成怒,他是政府认定的鼓王,高高在上,他对罗一木说,你那套,早过时了,那神情骄傲,不可一世。春风得意的他,早已忘了什么叫尊师重道,把罗一木气得,回来连中饭都吃不下。
星期六,鸭子交给了罗小民。
罗小民不像爷爷那样,他出门只拿竹竿,不戴草帽,大部分时间坐在河边的大柳树下乘凉,乘着乘着就睡着了。睡梦中,他感觉树上的知了突然不叫了,睁开眼一看,身前站了个人,是老码头庆丰茶楼的老板王金宝。他跟罗小民说,告诉你爷爷,就说老伙计要他到茶楼来一趟。
“王金宝喊你去一趟。”
“没大没小,你应该喊他外公!”
罗小民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喊他外公,可他才不会那么喊。
罗一木去了才知道,县文化馆下来一个文学专干小陈,要找他。县里决定将这个地区的鼓书艺术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,首先要从最具传承说服力的老艺人入手,罗一木得参与进来。
小陈打听到罗一木和庆丰茶楼的老板王金宝关系好,就来托他。小陈说,他必须听一次原滋原味的鼓书,还要现场录像,制成碟子送审。不管小陈如何请求,罗一木就是不答应。
“你们可以去找其他人嘛。”
“其他人都录了,就差你了,老罗,这不是私事,你要为国家的文化工作做贡献呢。”小陈说得很动情,也很真诚,可罗一木不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。
这时,王金宝说:“茶楼已经转给刘老板当游戏厅,过几天就搬,你不来,以后就没有机会了,最后一场,茶楼从此关门。”
听到这里,罗一木的眼珠动了动,他看着王金宝甚为吃惊。
“以前要你来,你不来,你要是来的话老主顾就留得住,茶楼的生意就能维持,现在新潮了,没几个人爱听鼓书了。”说到这里,王金宝很心痛地叹了口气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小镇上也有了卡拉ok,有了美容院,甚至还有一些操外地口音、穿黑丝袜将大腿和肚脐眼露在外面的妖娆女子,她们像野马似地在镇上晃荡,给了小镇人极大的视觉冲击,茶馆的生意自然就清淡下来。
最后一场。茶楼过几天就没有了。这些话像钉子一样扎疼了罗一木的心,他在这里打了几十年鼓,如今,说没就没了?
就算茶楼生意能维系,王金宝也不打算干了。他深圳的儿子来信了,儿子在那边做包工头,带一个工程队,手底下二三十号人,又生了一个小孙子,儿子忙不过来,要他去带孙子。
罗一木咬了咬牙:“好,就明天,老婆子那里得瞒过去。”
这一日,王金宝吃完午饭,用粉笔在茶馆外的黑板上写下:“下午三点,最后一场——英雄自有落难时秦琼卖马,知己未必言姓名雄信赠金”,写完,把黑板高高地挂在门外。
茶馆里空空荡荡,那些桌椅板凳都旧了,王金宝早上起来擦了半天,还是不亮,房顶上的那两片亮瓦也太久没有清理,长了一层厚厚的洲苔。王金宝看着这些东西,突然生出一种陌生感,他就在这里干了几十年?他抬头看了看那两块模糊不清的亮瓦,越看越不顺眼,后来,干脆架楼梯上去,将它们捅碎了,两块亮瓦掉在地上摔得稀烂,屋顶成了两个透明的窟窿,光毫无阻隔地照到了前台。做完这些,王金宝端出一碟花生米,倒了一碗包谷烧,坐在那,一边等,一边喝酒,不时用扇子在耳边划拉几下。这天气,六月正午,热死老狗。
台上架着一面鼓,鼓上安静地卧着两根木棍,木棍和鼓在等待它们的主人,那个久违了的主人。
时间快到,茶馆里很快坐满了人。没人广播,但镇上的人似乎人人都知道了老罗要出山的消息,他要到庆丰茶楼打鼓,打最后一场鼓!该来的都来了,没有一个空位子,秋蛇的爷爷,刘平的爹,张旺的奶奶,还罗芳芳的爷爷和大伯,仿若旧时盛况,这些过去的铁杆鼓谜都老了。过去那些年,他们一直是爷爷的忠实拥护者。六年了,他们将再一次听到罗一木的鼓书,同时,也是最后一次。从此,这个茶馆将不复存在。
罗小民跟在爷爷后面进来了,人太多,他只能挤在后面的小角落里。看到这么多熟人,罗一木很有些感动,眼睛一下湿润起来,脚步也有些迟缓,他迈着那两条跟着他经历了七十年风霜雪雨的老寒腿,徐步走向前台。罗小民没想到,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爷爷的表演,爷爷没摸鼓槌这么多年了,还如此受欢迎,也许,正是因为他没摸鼓槌这么多年,才会如此受欢迎的,茶馆里的热闹情形令他不禁想起过去。
那年,码头来了一个马戏团。耍猴的,舞蛇的,逗鹦鹉说话的,都有。五六个人,带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动物。他们在庆丰茶楼对面搭了一个临时窝棚,自己住,同时,又在边上圈了好大一个敞篷,用铁丝围着,四周盖着布,谁想看表演必须花钱才能进去。他们要跟茶馆的鼓书艺人打擂台,抢生意!
小镇像一锅沸水,比过年还热闹。
很多人去茶楼听鼓书,同时,也有很多人去看马戏表演,尤其是孩子,一整天围在那,吃饭都喊不回。镇里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,可马戏团的票贵啊,在茶楼听鼓书只要五毛钱,看马戏表演却得四块钱一个人,没有几家会一下拿出四块钱给孩子。王燕玲也舍不得,可罗小民不停哭着闹着哀求母亲,她拗不过,最终还是同意了,不但给了罗小民四块钱,自己也跟了进去。两个人看得津津有味,不时哈哈大笑,这钱花得值,马戏团确实比鼓书有意思多了!
看过一回,罗小民还想去,这下王燕玲就不答应了,放屁肥不得田,吃菜装不到饱,这种把戏,天天去看,也不管饱啊,家里又没有万贯家财。罗小民没办法,就约同村的秋蛇一起去偷看。他们爬上敞篷,并没看到马戏,却看到隔壁那个窝棚里,一个男人正压着一个女人,女人还一个劲地哼哼唧唧。待看清的时候,罗小民吓得差点从敞篷上掉下来。那个男的是白天耍猴把戏的人,而那个女的,是王燕玲,罗小民他妈。罗小民一路小跑着回去,中途跌了好几跤,他告诉父亲,母亲被人欺负了,压在身下动弹不得,要罗树林赶紧去帮忙。
罗树林来了,他将王燕玲从那个男人身下拖了出来,当时王燕玲还光着上身。罗小民心想,父亲肯定会把耍猴把戏的男人狠狠揍一顿,替母亲出气,也许连手脚都会打断,那个人比父亲矮了一大截,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,也就只会欺负一下女人。没想到罗树林一巴掌先打在了母亲脸上,王燕玲捂着脸,衣衫不整,连哭带嚎地跑了。
第二天,马戏团离开了莫索镇。
马戏团离开之后,人们才发现,王燕玲也不见了。有人说,王燕玲跟马戏团一块儿坐船,下了紫溪。可罗树林沿着老码头往下追,一直追到县城也没看见自己的女人,更没看见那个马戏团,他们并没在南安县停留,仿佛从天而降,又钻地消失。他们这趟来,好像早有预谋。
一个马戏团的男人,来镇里不到三天,就轻易拐走了王艳玲,人们都这么传言。鼓打得再好有什么用?丢人呐,出祖宗的丑呐。罗树林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,谁都叫不开门,等他自己走出来后,人们发现他瘦了好几圈。
罗树林要去寻找自己的老婆。一个男人去找自己的女人,自然没人反对,没想到,他这一走如泥牛入海,也从此不见了。
那一年,罗小民八岁。
罗树林再也没回来过,也从没往家里写信。罗小民倒是写了很多信给父亲,每年都写,可惜不知寄往何处,只好放在一起存着,积了很厚一叠。写信的结果,就是让他的作文能力远远超过了同学,每年学校的作文比赛他都能拿回奖状。奖状拿得再多,父亲也看不到,如果可以的话,罗小民宁愿将这些奖状和信打捆,换回一个父亲。
儿子出走后,罗一木不打鼓了,不是他不打,是老太婆不准他打。
罗小民原本叫罗森林,他们爷孙三人的名字就好像山上的树,一个比一个来得多:罗一木,罗树林,罗森林。老罗家几代单传,罗一木希望这个家能像树一样,慢慢繁茂起来,开枝散叶,最后长成一大片林子,可传到他孙子这辈,还是独苗一根。儿子离家出走之后,他将孙子的名字改成了罗小民,他不再去想开枝散叶的事,只希望这个孙子能平平安安,能稳稳当当地长大,守着他过小老百姓的日子,不要再出任何差错。
罗小民看到那些熟悉而又苍老的面孔,觉得那件事就在眼前,他很难受,忍不住想哭。当他想这些的时候,爷爷的鼓点已经落下,“咚咚咚,咚咚咚咚咚”,鼓声将他敲回现实中。爷爷开唱了。
“秦琼卖马,子胥吹箫,自古英雄,也曾困乏。话说,秦叔宝走到潞州……”
刚起腔,罗一木便抬头看见老太婆站在了茶馆的门口,他吐到嘴边的唱词又咽了回去。大家睁大眼睛齐刷刷看着他,然后,又扭过头去看老太婆。
茶馆一片死寂。
3
鼓没打成,奶奶也病了。
这回奶奶的眼睛彻底失明,完全看不见东西了。老婆子躺在床上,罗一木让罗小民照顾她的吃喝拉撒,自己出门筹钱。他要给老婆子治病,就算走,也要让她走得舒坦一些,甘心一些。孙子今年读初二,马上要考高中了,学校在暑假要给初二的学生补课,需要补课费,如果不去补课,孙子就考不进好高中,考不进好高中,上大学就难。现在罗一木再也不用担心谁来反对了,他要出门打鼓,捞钱给老婆子当医药费,为孙子凑学费,任何人说破天也阻止不了。他打定主意,就走以前走过的那条路线,一个村一个村的去,一个院一个院子的去,穿街走巷,上门去唱。
这时候,罗一木切实地感到,老码头的茶馆没了,那真是太可惜了,否则,他肚子里积攒的那些鼓书本子,就算连续打三五个月也不会重复。没有了茶馆,他只好回到最原始的阶段,上门不适合用打双棍大鼓,只能捧着竹筒唱渔鼓,好在,这些都是他所擅长的。
家里没有渔鼓,只有大鼓,为省钱,罗一木决定自己重做一个渔鼓筒。干透了的陈年老竹,用桐油喂两遍,鼓筒表面变得滑溜溜的,光可鉴人,漂亮的竹纹清晰可见。上端要系一块红绸布,好似姑娘家辫子上的红绸结,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只晓得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必须遵守,如果那块红绸布掉了,那就意味着,你再也不能从事这门手艺了,这是老天爷的旨意。下端绷上蟒皮,那蟒皮是从先前不要的旧渔鼓上揭下来,再次利用的。做完这些,罗一木用手在鼓口拍了几下,梆梆的声音响亮铿锵,他放心了,看来这些年自己的手艺并未生疏。
罗一木抱着渔鼓,沿河走,他打算挨家挨户送吉祥。从老码头拐过去,第一站是白泥塘。到村口的时候,他决定先唱上几句,好告诉人家,是我老罗来了,而不是别的哪一个。罗一木不知道,自己的孙子远远地跟在他后面。罗小民不放心,爷爷已经八十了,奶奶躺在床上,爷爷再不能出事,过了这么多年再次出门送吉祥,他必须跟着去看看。罗小民听见爷爷的声音浑厚低沉,尽管有了些苍凉,却字字落在点上。没有说的,爷爷还是那个爷爷,方圆几十里最能唱的爷爷。罗小民感到骄傲,又有一丝难过,爷爷到底还是老了,走路的身影蹒跚不已。
罗小民记得,在他几岁的时候,农闲时节,爷爷的渔鼓打到哪,那个村子的人就会围上来,钱虽给的不多,但糯米糍粑、红薯片、芝麻糖之类的东西会装满他的那个大布兜。可现在,爷爷唱了好长一段,也不见有人出来相迎。村子很安静,几只鸡悠闲地在路边的草堆里扒虫子,猫躺在树荫下睡觉,四条腿伸得长长的,一动不动,像死去一样,整个村子也像死去一样。他看见爷爷走到第一户人家的门前愣住了。刚进院门,一条黑狗冲了出来,它对着爷爷一阵狂吠,吓得爷爷手里的渔鼓差点掉到地上,他看见爷爷赶紧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,扬手要打的样子,这才把狗镇住。
“谁啊?”院里一个声音有气无力地问。
“我,打渔鼓的老罗。”罗一木赶忙回答。
罗一木走进院子,屋檐下坐着一个廋骨嶙峋,看起来比自己还老的老头,他刚才大约在打瞌睡。罗小民见爷爷走到老头的跟前,那老头抬起头,看着爷爷怀里的渔鼓豁着嘴笑了:“哦,打渔鼓的?老罗?哪个老罗?我耳朵背,听不见,儿子不在家。”
家里没有其他人,老人耳朵又听不见,这渔鼓打给谁听呢?罗一木只好告辞,战战兢兢地退出院门。那只狗跟在身后,凶狠地叫了一阵,像是立了多大功似的,终于把一个坏人给赶走了。
罗一木一连走了三家,三家都没有人,这个村的人就像竹筒里的豆子,被人倒光了。那么,就去另一个村。
马嘶岭和白泥塘相对,中间隔了一小块田垄。这个村倒是热闹,第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,堂屋里有七八个年轻人在看电视,罗小民知道这个节目,叫《超级女声》,收视率很高,平日班里的同学都爱看,为自己喜欢的女歌手争得面红耳赤。他们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,罗小民看见爷爷把渔鼓揣在胸前,拍了两下,声音有些低沉,没一个人回头。接着,爷爷只好又把渔鼓拍了两下,这次他用足了力,声音有了些激越,但还是没人朝爷爷张望。于是,爷爷自顾自地唱了起来。屋里的人这才齐刷刷地扭头看过来。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走到爷爷跟前说:“打渔鼓的,等我们把这首歌听完。”
那人说完就把头转过去,对向了电视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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